來了



令人憎惡的父親死了。


聽其他人說,他死前像個孬種一樣,不斷對著空氣大喊著────


來了! 來了!


我很久沒回老家了,但作為家中唯一的男性,有些責任終究還是要面對。


進家門第一件事,還沒來得及放下行李,就被姥姥帶到一旁的火爐,拿著香灰在四周繞了幾圈。


「妖魔退散,邪魔離去......」


某種形式上的咒語,姥姥喃喃自語說個不停。後來是姊姊們看不下去了,才制止住姥姥,把我拉進靈堂。


「你先上香吧......」大姐眼睛紅腫地說著。


我拿起二姐準備好的香,走到靈棺前,看向上方的黑白遺照,記憶中父親古板的面容立刻活了過來。


他是一個觀念非常男尊女卑的老古板。從小就沒有給母親還有姊姊們好臉色,就算是姥姥出面,也不一定會聽勸。


但對我就不一樣了。父親總是盡可能滿足我所有的願望,前提是我必須活得跟他想要的一樣。


想練球,馬上請了個教練來。想吃肉,晚上就叫母親煎牛排給我。跟其他人打架了,他還會對我說幹得好,只在乎我有沒有打贏。


真佩服自己,在這樣觀念不正的教育下長大,還可以不走上歪路,成為一個沒有前科的公民。


離開家裡也好幾年了,沒想到再次見到父親,竟然就已經是死別。說不難過,多少也是嘴硬。


我將香插在香爐上,走到棺木邊,卻發現本該給人瞻仰的遺容,蓋上了一塊頗有厚度的白布。


我伸手剛想將白布拿走,立刻就被一旁的母親抓住了手。她沒有說任何話,只是哭喪著臉搖了搖頭,我便把手伸了回來。


守靈的夜裡,只有我們自己家人聚在一起,大家手拿著經文,異口同聲地朗誦著看不懂的內容。


讀到一個段落之後,姥姥突然將經書闔上,用她如荒漠般沙啞的聲音說話。


『姥爺以前跟我說過個故事,我本是不信,但現在也只能信了......」


在姥爺還沒飄洋過海之前,在他還流著鼻涕,吵著要糖吃時,他的姥姥也給他說過這個故事。


他們家族曾經也是富貴人家,佳人美酒不曾間斷。無奈家中唯一的男丁,愛上了臨門表演的戲班青衣(註一),寧可為了愛情,捨棄與王公貴族之間的聯姻。


家中遺老聽聞此事,勃然大怒。青衣斷命異鄉,垂死之際含血咒詛,誓言追殺男丁一族血脈,直至絕子無後。


此後一族中男丁皆無好死,生前青衣纏身,冤魂索命。死後樣貌淒慘,不成人貌。


姥姥說完了,在座的人都緘默不語。


「所以。」我宛若旁觀地說:「換我了嗎?」


姥姥充滿皺摺的手,輕輕地撫摸我的臉,滑過我的鬍渣,眼神既哀怨又憐憫。


「我知道你說過。」她眼神飄移不定:「但能不能再試試看呢?不只是為了整個家,也為了你。」


又來了。他們再次不顧我的感受,又想強加自己的願望在我身上。


我的臉離開了姥姥的手,我的腳已經走到了父親旁邊。門窗緊閉的屋內,突然吹起了一陣大風。白布就這麼從遺體上吹落。


姊姊們驚呼大叫,她們害怕著父親的臉,害怕他害怕的表情。


四周瀰漫著令我作噁的氛圍,我離開了,無視姥姥與母親的呼喊,回到了真正屬於我的地方。


幾天後,我做了個夢。


夢中一名穿著古裝華服,濃妝豔抹的蒼白古人,從遠方一步步向我靠近。


來了,來了。我想起父親的臉,我現在也是同樣的表情嗎?


那人越來越靠近,步伐輕柔,臉上留著血淚與怒容,虎視眈眈地直盯著我看。


來了,來了。他站在我面前,我仔細一看後,哭了,卻也笑了。


「你沒事吧!?」


交往多年的男友搖醒了我。他見我不停痛苦呻吟,擔心地看著我。


我坐了起來,靠在牆壁上,整理一下情緒。突然,男友走下床,單腳跪在我面前。


「我知道這樣聽起來很蠢,但我突然有種感覺,如果現在不說的話,就來不及了。」


他不知道從哪邊突然拿出了一個絲絨盒子,在我面前打開來。


「你願意嫁給我嗎?」


喜悅之情瞬間沖刷掉了剛才夢中複雜的情緒。寶石戒子的反射裡,我好像看見了青衣站在我旁邊,一同分享了這意外的驚喜,同時也是他百年之前無法完成的願望。


漫長歲月的咒詛就到我這裡為止,此後一族再無子嗣。


而我的幸福,來了。



註一:青衣是戲曲中旦行(女角)的一種,男女皆可扮演。通常是古代理想婦女的形象,高道德卻也苦命。


FB:現七-Storyer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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